1990年6月3日晚,我在深圳怡景花园的一个房间里拨打一个北京的长途电话。我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:“与周国平先生通话,得到一个很坏的消息。”那是关于妞妞的消息。我第一次知道了妞妞的一只眼睛里出现了一个黄色的斑点。那是一个无法入睡的夜晚。我的身旁躺着我同样是刚刚出生不久的儿子。而他正在熟睡。
第二天是星期一,仍然是一个晴天,我的日记中写道:“在深圳街上跑了一大圈,为周国平先生那个可怜的小女孩挑选礼物。最后挑到了一盒影集。”
那之后很长的一段日子,我的心情一直非常沮丧。在6月17日的日记中,我写下了这样一句话:“突然想写一篇题为《有人将死》的小说。”死亡再一次进入我思想的视野。两天之后,我在6月19日的日记中写道:“从上午10点工作到傍晚,完成《有人将死》。”那篇小说登在第二年的《收获》杂志上。
同一天,有朋友从北京回来,带来了一些妞妞和她的父母的消息。那时候,大家都在盼望着妞妞能够奇迹般地活下来。
几天之后,我收到了周国平先生在我们6月3日通话之后的第一封信。信是6月22日写成的,全文如下:
忆沩:
我太沉溺于自己的苦难,竟然忘了问候你的孩子。我记得他好像还要晚些天出生。听说是个“丑极了”的男孩。这“丑极了”在你口中当然是句赞誉,在我听来则全然是一种福音了。
至少在目前,我的存在仅仅为了我的女儿。大约是失去她的灾难前景把我天性中的父爱调动到了极点。做父亲是一件多么令人心醉神迷的事。如果做父亲和做哲学家只能二者择一,我将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。可惜我无权选择。人只有在无权选择的场合,才会有毫不犹豫的选择。反过来说也一样。
相册很精美,谢谢你。但愿它是摇篮而不是棺柩,有一天我的女儿能够自己欣赏她的童颜并感激送她这摇篮的叔叔。我们仍在追逐着一丝飘摇的希望。
国平
6月22日
这是在九十年代里第一封令我流泪的信。
这以后,我还常常得到妞妞的消息。我从这些消息中分享她的成长,也分担一点点拯救她的努力。最后在1991年的5月,我终于能够面对着这个我一直牵挂着的孩子。她的微笑充满了意义,令我感觉十分沉重。我记得那一天,抱着她的父亲说她的感觉异常灵敏,尤其是对颜色的感觉,这让我领悟到了一种叛逆命运的活力,那是生命最高和最后的形式。
那一天,我没有去与妞妞合影。我知道我还有冗长的余生,而她却正被死亡逼近。时间对我来说很轻,对她来说却很重很重。我怎么能够用自己的轻去玷污妞妞无价和高贵的瞬间呢?!